我国文人瓷绘艺术与传统书画
经常欣赏馆藏元青花和把玩自己多年搜集的元代青花瓷器标本的时候,总被元代青花绘画的纯净和高超的艺术韵味所感染。瓷绘艺术不同于纸绢上的绘画艺术,它们虽然有共同的艺术表现形式和艺术感染力,但由于各自的绘画载体、使用颜料、绘画手段及完成作品过程的不同,则表现出了各自的艺术特色。当然,无论是元代青花瓷上的绘画还是元代纸绢上的绘画,其绘画线条追求的都是锥画沙、屋漏痕、折钗股、虫蛀木的艺术效果,并同时追求书法用笔、刚柔劲健、毛涩圆厚、快慢轻重、提按顿挫的变化,更追求笔触的干、湿、浓、淡、重、焦、枯、润的韵味和笔墨、钴料在各自载体上上出现的自然变化,更加真切的反映它们各自的艺术情趣。人们都说,元代绘画是中国文人画的典范,而元代青花瓷器上的绘画同样表现出与之相应的非凡成就。这也是元代青花瓷器受到许多人喜爱原因之一。
元代青花瓷器上的绘画,尤其是笔触的表现,深刻的体现出文人绘画的一些特色。除了一些构图的形式上带有宋金版画和宗教绘画的程式俗味而外,但有些元代青花瓷器上的构图则立意高远和笔法老道,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瓷与纸绢的界限。尤其苏青料的晕散、浓淡、透彻之感,不亚于纸绢上墨色的晕散、浓淡和透彻之感。加上青花本身散发出来的纯净素雅之韵味,与墨彩绘画表现出来的固有素雅形成两个相对独立而又共通的艺术特色。当然元代青花绘画艺术相比元代文人绘画艺术,从立意、构图和表现形式上还缺乏整体文人化艺术境界,也许只能从单体的一些梅、兰、竹、菊、山石、藤蔓等个体中体现出一定的文人情调,从器物的整体构图中还停留在传统瓷器装饰绘画的范畴。可是元代青花绘画艺术,毕竟在元代晚期才成熟短短一二十年,上升到纯粹的人文艺术境界还需要一个必然的过程。相比唐代长沙窑瓷绘艺术、宋代磁州窑系瓷绘艺术、宋代吉州窑瓷绘艺术已经上升到一个新的艺术领域。元代青花钴料本身具备墨彩的特性之下,这也是青花钴料远远优于过去铁料不能表现笔触浓淡、晕散等新的尝试。大家都知道传统绘画艺术除了立意和构图,最重要的是特别讲究书法线条的艺术。元代青花文人瓷画的这种尝试并非缘由单纯的陶瓷艺术创新,而是在元代政府推出新产品需要历史背景下发现钴料绘制的线条具备这种特性之后,最终导致元代青花瓷绘艺术开启以后新的文人瓷绘艺术篇章。
从我们看到的许多元代青花精品绘画艺术中,不难发现这些绘画同样出自一些传统文人画家之手。最直接的可能性是一些散野的文人画家,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从事瓷画营生。还有一种可能,元代政府画院也派遣一些文人书画家前往景德镇从事瓷绘职业。这些文人画家的参与,使得元代青花瓷器在符合当时器物特殊装饰要求的同时,也赋予了许多画家个人的艺术情调。他们一不小心却让元青花艺术品更具艺术魅力。
要说元青花瓷绘艺术的历史位置,我们不妨回顾我国整个陶瓷历史,从中梳理历史上瓷绘艺术的发展进程。中国陶瓷绘画艺术,前后经历了7000多年的发展过程。在三国东吴高温釉下彩绘技术成熟之前,由于受审美习惯影响和工艺水平的局限,夏商以来的原始瓷器基本是以模仿青铜器形为主,釉色以单色青黄釉,即使有绘图,构图也比较简单斑块构成。从南京出土的东吴高温釉下彩绘瓷罐和许多同时期釉下彩绘标本显示,三国开启了瓷器釉下彩绘艺术的划时代意义。尽管这种高超的釉下彩绘技术随着东吴的灭亡而昙花一现,但东西晋以后四川邛崃窑烧制釉下彩绘(铁绘)瓷器、湖南江阴窑的褐斑彩绘、越窑的褐斑彩绘、瓯窑的褐斑彩绘基本都延续了这种高温釉下彩的技术。一直到唐代的邛崃窑、长沙窑和五代的越窑,尤其是长沙窑可以说把釉下和釉中彩绘艺术发挥到极致,诗文在长沙窑瓷器上大量出现,从而奠定长沙窑彩绘瓷器的文人艺术情怀。
在北方的南北朝时期,出现白釉釉上绿彩技术,但这似乎也是昙花一现,消失在历史动乱之中。直到唐代,河南巩县窑烧出精美的唐三彩和高温釉下青花瓷器(原始青花瓷),还是由于社会动乱而失去外销的驱动力。真正的瓷绘艺术直到宋代磁州窑瓷器上才出现了比较复杂的构图,并借鉴宋代传统绘画的手法,绘制了自然、景观、飞禽、走兽、以及婴戏、人物故事、梅兰竹菊人文题材等。但这些铁绘图案,主要迎合民间欣赏习惯,和宋代文人绘画并无直接牵连,仅仅属于民俗装饰艺术范畴。包括宋代的扒村窑和南方的吉州窑铁彩绘瓷器都属于这种类型。但五代晚期和宋代瓷器进入文人艺术视野的是素雅单色釉瓷器,比如五代耀州窑贡瓷、五代越窑秘色瓷、北宋定窑瓷、北宋汝窑、北宋官窑、北宋东沟窑青瓷、北宋当阳峪贡瓷、北宋建窑兔毫贡瓷、南宋官窑、南宋龙泉官等。这些与五代和宋代帝王的个人情愫修养都有着直接关系。宋代釉下彩绘瓷没有进入宫廷和文人视野,估计传统纸绢书画艺术在文人心目中太强大了,以至于这些文人“眼里不揉任何沙子”吧(釉下彩绘材料技术无法突破,也是其中原因)。
从上述诸多瓷绘技术发展进程中,除了元代青花瓷器的彩绘初级进入文人艺术范畴而外,真正构图比较完整的文人化山水图案则迟至清康熙年间才出现。有人说康熙青花的成就得益于明代晚期青花的转变和传承,但这两朝青花还是有明显的区别。作为清代的第二任帝王,康熙不仅通过一系列文艺政策规范当时文坛走向,而且以帝王之尊,留下了颇为丰富的文学篇什,其《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共四集一百七十六卷即可垂范当世馆阁文人。更为直接的是,他巧妙利用翰林文学侍臣,纲举目张,笼络天下文人志士和画家。康熙正是以其独具的政治优势地位和颇具远见的政治头脑,准确把握当时文人心态和文学生态,这也使得康熙时期的文化艺术得到爆发式发展。同样,康熙时期瓷绘艺术瓷器,在这种背景下深深的融进文人艺术的熔炉之中。
我们判断瓷绘具备文人绘画艺术领域,也就是具备完整意义上的文人意境上的山水、植物、飞禽、走兽、人物等融汇而成的诗意绘画,除了绘画载体和绘画颜料不同而外,其它的都要具备传统文人绘画的诸多特征。而清康熙时期的青花瓷绘艺术才能真正具备这种文人绘画艺术的特质。康熙时期瓷绘青花的分水画法已经完善到与传统墨彩一样能分五色,即:头浓、正浓、二浓、正淡、影淡。与传统五分墨色的焦、浓、重、淡、清形成对应。并且每种青花分色又可以表现干与湿的变化,这也恰恰达到中国画用墨的精妙之处,成为我国青花瓷绘艺术的最后绝唱。
进入民国之后,由于生产工艺和技术的改进,瓷绘名家的艺术个性得到释放和发挥,加上中西文化艺术交流的影响和现代绘画形式的感染,民国瓷器在内容和形式上,成绩可观,硕果累累,充分体现出古今相交、中西相融、雅俗共赏的时代文化特色。民国时期给我们留下的精彩瓷器大多是彩绘瓷器。由于当时各个阶层人士的精神需求,这个时期产生了许多绘瓷高手。比如:程次笠、鄢儒珍、程小笠、吴寿祺、周小松及“珠山八友”都是有很高造诣的代表人物。尤其“珠山八友”与“扬州八怪”一样,是一个自发组织的瓷画群体。他们主张画必有意,画风与书法款识多追求清代“扬州八怪”的风格,把诗、书、画、印与制瓷工艺完美地融为一体。但有些造诣颇深的古陶瓷艺术家对民国瓷绘艺术成就并不认同。他们的理由是陶瓷艺术贵在整个陶瓷发展中的创新艺术成就,即便是借鉴传统,但必须有其时代的独特创造性陶瓷艺术风格。从陶瓷发展史来看,这种评价也许有一定道理。因为移植传统文人绘画这种形式到陶瓷载体上,从某种意义上还算不上实质性的陶瓷艺术创造。
总之,自三国东吴高温釉下瓷绘创始到唐代巩县窑青花瓷的昙花一现,从元代高温釉下青花绘画瓷到清代康熙高温釉下青花分色绘画瓷,经历了漫长的一个发展过程,从瓷器装饰的需要上升到瓷绘艺术表现形式的完美,凝结了多少工匠和文人志士的心血。让我们无限敬畏的是,唐代青花、元代青花、康熙青花已经成为历史的亮点和彩绘瓷器艺术的经典,尤其元青花和康熙青花具有的文人艺术特质,将为我们今天的陶瓷绘画艺术和创新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